繆鉞總論詞體的特質
漫云景物當前語,“要眇宜修”貴細參。雲影天光搖蕩處,微言多少此中涵。 蘇辛健筆開新境,言志抒懷體自殊。須識東坡“韶秀”處,莫將豪放誤粗疏。 凡是一種文學藝術,都有它產生的特殊條件,因此,構成了此種文學藝術的特質與特長,同時,也包含了它的局限性。 詞是唐代始創的一種新文學體裁。中、晚唐詩人採用民間流行的曲子詞體,按拍填詞,提高其藝術風格。溫庭筠是詩人填詞之奠基者。經過五代、兩宋三百餘年之發展變化,詞遂由應歌之作而變爲言志之篇,然終有其特點與局限,與詩體不盡相同。王靜安先生謂:“詞之為體,要眇宜修,能言詩之所不能言,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;詩之境闊,詞之境長。”(《人間詞話》)這幾句話很能説出詞的特質。 晚唐、西蜀此多作於歌筵酒席之間,所以“娛賓而遣興”,爲歌唱而作。當時唱詞者多是少年歌女,故詞之内容亦多是寫男女之間的閒情幽怨,作者與歌者都會感到親切,而其相應的風格則是婉約馨逸,有一種女性美,亦即是王靜安所說的“要眇宜修”。南唐馮延巳、李煜之作,擴大堂廡,提高意境。兩宋已還,名家輩出,在內容與風格方面都有新發展,蘇軾、辛棄疾貢獻尤大。這時,詞可以詠史,可以吊古,可以抒發抗敵愛國之壯懷,可以描述農村人民之生活,風格亦變為豪放激壯。詞似乎已由附庸之邦蔚爲大國矣。 儘管如此,但是在內涵與做法上,詞仍有其不同於詩之處。詞是長短句,音節諧美,音樂性強,又因篇幅短,要求言簡義豐,渾融蘊藉,故詞體最適合於“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,低佪要眇,以喻其致”(張惠言語,見《詞選序》),而可以造成“天光雲影,搖蕩綠波,撫玩無斁,追尋已遠”(周濟語,《介存齋論詞雜著》)的境界。這是詩體所不易做到的。但是在內涵方面,則又有其局限性。因爲詞體要受詞調的限制,篇幅既短,且需遵守嚴格的韻律,雖然蘇軾、辛棄疾以高才健筆盡量開拓詞的內容,做出榜樣,但是仍然有許多東西在詞中是無法容納的。譬如杜甫的“三吏”、“三別”,白居易的《秦中吟》、《新樂府》諸詩陳述民生疾苦、彈劾暴政的內容,是很難用詞體表達的;又如杜甫《八哀詩》、白居易的《長恨歌》、琵琶行等長篇敘事詩的內容,也是詞體所無能爲役的。所以王靜安說,詞“能言詩之所不能言,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”,就是這個道理。 還有,詞體初興時,形成了婉約的風格。強調這標準而忽視後來的發展,固然是不對的,但是詞終究不宜過於淺露、直率、粗獷。蘇軾詞的豪放曠逸,辛棄疾詞的悲壯激蕩,是人所公推的;但是蘇、辛詞還是保存了詞體深美閎約的特點,後世有識的論者往往指出。周濟說:“人賞東坡粗豪,吾賞東坡韶秀。韶秀是東坡佳處,粗豪則病也。”(《介存齋論詞雜著》)劉熙載說,蘇、辛詞“瀟灑卓犖,悉出於溫柔敦厚;世或以粗獷托蘇、辛,固宜有視蘇、辛爲別調者哉”(《藝概》卷四)。夏敬觀說:“東坡詞如春花散空,不著迹象,使柳枝歌之,正如天風海濤之曲,中多幽咽怨斷之音,此其上乘也。若夫激昂排宕、不可一世之概,陳無己所謂‘如教坊雷大使之舞,雖極天下之工,要非本色’,乃其第二乘也。”(《吷庵手批東坡詞》,轉引自龍榆生《唐宋名家詞選》)這些評論,都是很有見地的。 譬如蘇軾的《水調歌頭》(明月幾時有)、《八聲甘州》(有情風萬里捲潮來)、《永遇樂》(明月如霜)、《木蘭花令》(霜餘已失長淮闊),辛棄疾的《摸魚兒》(更能消、幾番風雨)、《菩薩蠻》(鬱孤台下清江水)、《水調歌頭》(落日塞塵起)、《水龍吟》(楚天千里清秋)、《賀新郎》二首(把酒長亭說、鳳尾龍香撥)、《漢宮秋》(春已歸來)諸名篇佳什,都是符合上文所引周濟、劉熙載、夏敬觀諸家所提出的標準的。這些詞都是傷時感事、義蘊豐實之作,並非閨房兒女之言,而在藝術風格方面,則于豪宕激壯之中,有韶秀深美、渾融蘊藉之致,並非淺直、率易、粗獷、叫囂之弊。使人讀起來,覺得意味淵永,縱然變化多端,仍不失詞體“要眇宜修”之特美。讀古人詞而欣賞其境界、研究其流變者,正益、宜在此等處深悟參悟,不必沾沾著眼於所謂“豪放”與“婉約”兩種風格之不同,而區別涇渭、強分高下也。 本文論詞之特質只是粗陳梗概,未作詳盡闡述。以後我與葉嘉瑩教授分別撰寫的各篇《詞說》中,都將根據其體情況,評述各位詞人在其作品中所表現之詞的特質。 一九八二年六月寫定 (原載《四川大學學報》一九八二年第二期) 摘錄自葉嘉瑩、繆鉞《靈谿詞說》,儘作學習使用,如有侵權,請聯繫本人進行刪除。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#个上一篇下一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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